翻譯創新與規范譯法

--十六大文件翻譯札記

(2011-02-19 16:02:31)

中央編譯局 徐梅江

中國共產黨第十六次全國代表大會的翻譯工作由兩個部分組成,其一是蒙古、藏、維吾爾、哈薩克、朝鮮、彝、壯等七種少數民族文字，其二是英、法、西、俄、德、日、阿拉伯等七種外國文字。英文翻譯組的十三位同志主要來自中央編譯局，其他來自北京外國語大學、外交部、外文局、新華社和中國國際廣播電臺，其中九位具有正高職稱。定稿小組由原外交部翻譯室主任、現翻譯室特聘專家王弄笙、原北京外國語大學高級翻譯學院院長莊繹傳教授和我三人組成。在沒有外國專家的幫助下，我們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完成了任務。這里，我僅從個人的角度談一些有關十六大文件翻譯的情況，主要是一些具體譯文的處理。點點滴滴，不系統，也不成熟，只是和翻譯界的同仁交流和探討。

     十六大召開前夕就出現了一個翻譯問題。參加中國共產黨全國代表大會的“代表”歷來都正確地譯為delegate。但是，十六大開幕前，有的主流媒體將參加十六大的“代表”譯為deputy。兩千多名十六大代表，除了被選入中央領導機構外，其余絕大多數在大會后返回原地原單位，結束代表的使命，不再是 delegate。而deputy用作名詞一般有三種意思，其一是某人缺席期間代其行使職權的代理人或代表，其二是副手或副職，其三是某些國家的眾議員或下院議員。顯然，參加十六大的“代表”不可譯為deputy，而參加人民代表大會的“代表”則應譯為deputy。我們的全國人大代表相當于其他國家的國會議員。正因為如此，全國人大與許多國家的議會建立了對應的友好合作關系。由此可見，deputy和delegate 都可用作“代表”之意，但含義不同，不可相互代替。

　　江澤民同志在十六大報告中反復闡述的“三個代表”英譯為Three Represents,已為國際社會接受。“三個代表“”是指“代表中國先進生產力的發展要求，代表中國先進文化的前進方向，代表中國最廣大人民的根本利益”。其中三處“代表”都是動詞，所以譯文也應該使用表示“代表”之意的動詞。當三句話濃縮為“三個代表”時，這里的“代表”又似乎具有名詞的色彩。我們將動詞represent作名詞化處理，字尾加上復數的字母s，前面加上three,并以專有名詞的習慣用法大寫為Three Represents。按照傳統的思維，這樣處理似乎在語法上不符合常規，但這是一種合理的創新。“三個代表”在十六大以前就已經提出，為慎重起見，我們曾在翻譯界征求中外專家學者的意見，最后決定以Three Represents作為規范譯法。

　　順便說一點，漢譯英常用重要詞語的譯法必須規范化，不宜各行其是。“長城”一直譯為Great Wall, 從未直譯為 Long Wall，也沒有音譯為 Changcheng。約定俗成的Great Wall早已成為世人熟悉的規范譯法。當然，不同語種的譯文可有不盡相同的處理。筆者曾向其他語種的行家請教，了解到日文的含義是“萬里長城”，法文的含義是“偉大的城堡墻”，俄文和阿拉伯文的含義都是“偉大的中國墻”，西班牙文的含義是“偉大的墻”，與英文的含義完全相同。盡管“長城”在不同語種中的譯法有所不同，但同一語種的譯法都是規范的。

　　關于規范化，筆者想多說幾句。兩千多年前，中國人就提出了規范化的理念。“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 這三條以“同”為基準的法則曾具有原始憲法的功能。今天，規范化的理念滲透于國內乃至國際社會的方方面面。中國國土遼闊，東西橫跨經度大約62度，差不多四個時區，但全國各地統一使用北京時間，作為中國的標準時。國際通用的GDP（國內生產總值）已成為我國國民經濟發展統計的標準。ISO認証制度被越來越多的行業采用。可以說，規范化是現代文明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沒有規范化，就沒有經濟、社會和文化的有序活動。在漢譯英領域，一些常用重要詞語的翻譯必須規范化。

    “‘三個代表’重要思想” 這個短語如何翻譯？英文翻譯組全體成員冥思苦想，在幾種不同譯法的基礎上提煉出兩種譯法。由于雙方爭執不下，而且都有相當充分的理由，只得將兩種譯法上報中央有關方面定奪，最后定為the important thought of Three Represents。其中 Three Represents前后不加引號，Three前面不加定冠詞 the， 因為important前面的定冠詞可統管整個短語。“三個代表” 全文的譯文經過多次潤色，定為：Our Party must always represent the development trend of China’s advanced productive forces, the orientation of China’s advanced culture and the fundamental interests of the overwhelming majority of the Chinese people.我們對十六大文件中重要詞語的翻譯非常慎重，不敢有絲毫的輕率。所有重要詞語的譯法都經過充分的會商，從不一個人說了算。但由于爭執不下而請中央有關方面定奪譯文，這是我們翻譯組僅有的一次。

　　“始終做到‘三個代表’，是我們黨的立黨之本、執政之基、力量之源。”其中 “之本”、“之基”和“之源”如何翻譯，頗費一番工夫。我們的譯文是：Persistent implementation of the “Three Represents” is the foundation for building our Party, the cornerstone for its governance and the source of its strength.

　　“小康”也是十六大文件中一個重要詞語。以往的譯法是comparatively well-off,或 moderately well-off 或comfortably well-off。我們看到江澤民同志的報告中指出，“現在達到的小康還是低水平的、不全面的、發展很不平衡的小康。” 而且，“小康”是中國特色的小康。“小康”這個詞出現的頻率很高，譯文應該盡可能簡練。經過反復討論，決定將“小康”譯為well-off,前面不加任何副詞，“小康社會”譯為 a well-off society，“人民生活總體上達到小康水平”譯為On the whole, the people have reached a well-off standard of living. “全面建設小康社會”譯為 build a well-off society in an all-round way.有些同志擔心well-off 的水平比“小康”更高，是否不確切，這種擔心是沒有必要的。十六大報告中明確指出“現在達到的小康還是低水平的。”20世紀50年代初期的“富裕中農”在毛選中的譯法是well-to-do middle peasants，那時的 well-to-do 更是低水平的。由此可見，well-off 或well-to-do 都是相對的。

　　鄧小平的名言“發展是硬道理”在《鄧小平文選》英文版中的譯文是Development is the absolute principle. 后來出現了另外幾種譯法，其中有 Development is of overriding importance. / Development is the absolute need. / Development is top priority. 十六大報告中，此句改譯為 Development is the fundamental principle. “發展是硬道理”這句話含義十分深刻，非常難于用英文表達。也許將來會有更好的譯法，希望翻譯界同仁創新。

　　十六大報告提出“必須把發展作為黨執政興國的第一要務。” 這又是一個理論創新。我們不用The Party must … 這樣的句子結構。“要務”也似乎是一個新詞。翻譯組經過反復討論，把譯文定為：it is essential for the Party to give top priority to development in governing and rejuvenating the country. “執政興國”是一個全新的概念，用詞十分簡練，含義非常豐富。譯文也應如此。

　　現在，“與時俱進”是一個使用頻率很高的短語。我們從幾個不同的譯法中篩選出一個，就是：Keep pace with the times。

　　“形勢逼人，不進則退。”這也是一個不容易翻譯的句子。我們的譯文是：Given this pressing situation, we must move forward, or we will fall behind.

　　“人們公認，這十三年是我國綜合國力大幅度躍升、人民得到實惠最多的時期，是我國社會長期保持安定團結、政通人和的時期，是我國國際影響顯著擴大、民族凝聚力極大增強的時期。”在這個句子中，“實惠”一般譯為real benefit 或material gain，我們改譯為 tangible benefits，語言效果更為生動形象。“政通人和” 的涵義，我們感到難以用英文表達，反復斟酌后譯為had a good government and a united people.全句譯為 As is universally recognized, the 13 years have been a period in which China’s overall national strength has risen by a big margin, the people have received more tangible benefits than ever before, and China has enjoyed long-term social stability and solidarity and had a good government and a united people.

　　“正確處理改革發展穩定的關系。”其中，“正確處理”不按字面意思譯為correctly handle，而以一個動詞 balance帶上三個名詞。balance reform, development and stability簡練而清楚地表達了原文的意思。

　　“五年來，我們走過了很不平凡的歷程，在改革發展穩定、內政外交國防、治黨治國治軍各方面都取得了巨大成就。”其中，“治黨治國治軍”含義清楚，卻不易翻譯。我們用動詞run 表達“治”的意思。英文全句是：Over the past five years, we have traversed an extraordinary course and scored tremendous achievements in reform, development and stability, domestic and foreign affairs and national defense and in running the Party, state and army.

    “四項基本原則是立國之本。” 眾所周知，“四項基本原則”的正確譯法是the Four Cardinal Principles，不宜譯為 the Four Basic Principles。Cardinal的含義是 most important（最重要的）， chief（主要的），fundamental（根本的），這是一個十分符合中文原意的詞。我們將全句譯為：The Four Cardinal Principles are the very foundation on which we build our country.

　　“堅持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兩手抓，實行依法治國和以德治國相結合。” 這句話涉及幾個詞語的譯法。“物質文明”一般都譯為material civilization，從未有過爭議。“精神文明” 過去大多譯為cultural and ideological progress, 或 cultural and ethical progress, 或advanced culture and ethics。這些譯法沒有準確完整地表達“精神文明”的含義。對于spiritual civilization的譯法，一些權威人士曾表示強烈反對。他們認為spiritual 具有濃厚的宗教色彩。當然，spiritual具有與宗教有關的含義，但只是其一。Oxford Advanced Learner’s Dictionary of Current English 關于 spiritual的第一個釋義是 “of the human spirit or soul; not of physical things”，而且注明與material 相比較， Webster’s New World Dictionary 也有類似的注釋。英美等國近年來出版的詞典將physical 與 spiritual 相比，也就是將物質與精神相比，這里并沒有宗教的色彩。可見，英語詞語的用法也在發展。“實行依法治國和以德治國相結合”譯為run the country by combining the rule of law with the rule of virtue. 全句譯為：Attach equal importance to both material and spiritual civilization and run the country by combining the rule of law with the rule of virtue.

    “治國必先治黨，治黨務必從嚴。” 對于這個句子的譯法，我們討論了不少時間，最后定為：To run the state well, we must run the Party well first. To do this, we must be strict with the Party members.前半句的“治黨”是指黨本身，后半句的“治黨”和“從嚴”是指對黨員嚴格要求。只有弄清原文的確切含義，才能找到準確的譯法。

    “民主黨派”一直譯為democratic parties, 現在有的主流媒體譯為non-Communist parties，他們可能想以此指中國共產黨以外的政黨。但是，我們應該注意這樣一個事實，中國的民主黨派是在抗日戰爭和反對國民黨反動統治的斗爭中形成和發展起來的，同中國共產黨長期合作。今天，中國共產黨是執政黨，各民主黨派是參政黨，接受中國共產黨的領導。這里沒有執政黨和在野黨的區別。這是中國特色之一。鑒于這種歷史背景和現實情況，以non-Communist 和 Communist 相對，似乎有欠妥當。還須指出的是，有些民主黨派成員加入了中國共產黨，難道他們是non-Communist嗎？同時，有些中共黨員由黨安排在民主黨派內工作，他們也具有民主黨派成員的身份。顯而易見，他們也不是non-Communist。可見，“民主黨派”譯為non-Communist parties實在欠妥，其規范譯法仍然應該是democratic parties。

    “創新是一個民族進步的靈魂。”作為翻譯工作者，看到“靈魂”這個詞馬上就會想到soul這個英文單詞。但是，這里不能用這個詞。我們分析，這里的“靈魂”是指一種精神力量，一種精神上的支撐，就選用一個表示這個意思的動詞來構造句子。現在看到的譯文是：Innovation sustains the progress of a nation. 英文sustain有一個含義是keep an effort going,我們覺得這里用這個詞是合適的。

    “為完成黨在新世紀新階段的這個奮斗目標，發展要有新思路，改革要有新突破，開放要有新局面，各項工作要有新舉措。”其中，四個“要有”在譯文中應有變化。我們將這個句子譯為：In order to attain the Party’s objectives for the new stage in the new century, it is imperative to come up with new ideas for development, make new breakthroughs in reform, break new ground in opening up and take new moves in all fields of endeavor.其中， “come up with new ideas”是非常符合英文習慣用法的。

　　多年來，“外向型經濟”一直譯為export-oriented economy，這原本是正確的譯法。然而，現在情況起了變化。十六大報告指出，實施“走出去”戰略是對外開放新階段的重大舉措，鼓勵和支持有比較優勢的各種所有制企業對外投資，帶動商品和勞務出口，形成一批有實力的跨國企業。事實上，海爾等企業集團已經在國外多處建廠，“走出去”正在成為一種對外開放的態勢。“外向型經濟” 的含義有了變化，不再局限于產品的出口 。我們改譯為 outward-looking economy，意思不錯，但不夠令人滿意。在翻譯第十屆全國人大第一次會議文件時，中央編譯局改譯為 global-market-oriented economy。我們考慮到在全球經濟一體化的大背景下，中國加入世貿組織后進一步溶入世界市場，global- market-oriented economy更能確切地表達這個意思。我們將“走出去”譯為going out 。在翻譯第十屆全國人大第一次會議文件時，中央編譯局又改譯為going global。理由很簡單，“走出去”是為了溶入經濟全球化（economic globalization）。

    “接續產業”是一個新詞。我們不能估摸或猜測，向十六大文件起草小組咨詢后得知，某些以資源開采為主的城市和地區在資源枯竭后必須發展其它替代產業。弄清了原文的意思，我們就譯為alternative industries。

    “社會主義政治文明”參照“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的譯法處理為socialist political civilization，似乎不可能有別的譯法。

　　長期以來，“民族團結”譯為national unity,“國家統一”也譯為national unity。十六大報告中關于政治建設和政治體制改革的部分提到“維護國家統一、民族團結和社會穩定”，相應譯文是safeguard national unity, ethnic solidarity and social stability。“國家統一” 譯為national unity，“民族團結”譯為ethnic solidarity， 把兩個不同的詞組明確地區別開來。

　　有些中文詞語，過去沒有找到對應的英文，難免譯成中式英文。例如，“社會治安” 一直譯為public security， 或 social order，或 social public order，譯文含義并不十分明確，以英語為母語的人恐難正確理解。十六大報告中提到“落實社會治安綜合治理的各項措施”，相應的譯文是 take comprehensive measures to maintain law and order 。這里，law and order 是一個習慣用法，英文的含義是 situation in which the law is obeyed，與中文的“社會治安”恰好是對應的。

    “弘揚主旋律”中的“主旋律” 是指時代的主旋律，所以譯為highlight the themes of the times。

    “素質教育”譯為quality-oriented education。第十屆全國人大第一次會議政府工作報告中改譯為competence-oriented education,看來更好些。

　　參加英文翻譯組的人員中有兩位來自外交部，一位是前外交部翻譯室主任、駐外大使、現外交部翻譯室特聘專家，另一位是副司級外交官，他們都具有豐富的翻譯經驗。特別是十六大報告中關于外交部分的譯文，他們起了把關的作用。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們說，“臺灣問題”應譯為the question of Taiwan 或the Taiwan question，絕對不可譯為 the issue of Taiwan或 the Taiwan issue。解決臺灣問題、實現祖國的完全統一是不容討論的，不容任何國家和外來勢力的干涉。據美國韋氏詞典，issue的相關含義恰恰是 a point, matter, or question to be disputed or decided。毫無疑問，我們不能在這里使用issue這個詞。“臺灣問題”譯為 the question of Taiwan或 the Taiwan question是規范的譯法。當翻譯涉及敏感的政治問題時，我們必須慎之又慎。

　　值得注意的是，許多新詞原本是從英語世界引進的，例如“電子政務”(E-government),“虛擬經濟”(virtual economy),“實體經濟”(real economy)等。我們在中譯英時當然不必也不能硬造另外的譯法。

    在許多情況下，在傳達相同信息的前提下，不同譯者對同一原文可有不同的譯法。“擴大內需”可譯為expand domestic demand,也可譯為 stimulate domestic demand。“解放生產力”可譯為 release the productive forces,也可譯為 emancipate the productive forces或liberate the productive forces。

　　十六大文件的翻譯是一次重要的翻譯實踐。由于譯文必須在較短的時間內完成，難免有不盡人意的地方，可以進一步完善。通過這次實踐，筆者更加體會到，在翻譯過程中，我們應該特別注意雙向理解。如果對原文沒有正確的理解，在譯文中不可能有正確的表達。如果對原文有了透徹的理解而對譯文用詞沒有透徹的理解，也難以取得完美的表達。當然，透徹的理解和完美的表達都是相對的，不是絕對的。

       徐梅江（1934-- ）譯審。江蘇吳江人。1955年北京中國人民解放軍外國語學院英語系畢業。畢業后在解放軍外國語學院、中國國際廣播電臺、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中央編譯局等單位歷任翻譯、副譯審、譯審等職。曾在英國基爾大學現代語言系任教。為中國國際廣播學會理事。長期從事翻譯和教學工作。對英語翻譯有較深研究。主要譯著有《古都北京》、《故宮》、《西藏歷史檔案薈萃》等。